被控制的•颤抖

 

 

文/袁园

在蒋志的作品中,我看到了一个敏感多思的青年对我们当代生活中各种难以名状的情感、处境、身份问题的思索。这种思索不仅化为一次次个人化的艺术表达,而且在不同阶段的作品序列中,还能看到一次次思想的蜕变和深化。更难得的是作为一名艺术家,蒋志完全能够把握好自己的本分,知道自己的能与不能,在对思想的感悟和借重中,不深陷于思想的漩涡,不纠结于哲学家般的上下求索,而是在具象化的经验再现中,完成了一个艺术家的转身,以一种孩童般的嬉戏感,卸掉了所有严肃思想的“求真”之重,让我们看到人生各种言之灼灼的“正经”背后的无奈、无力以及恒常的荒谬。

到他这回在上海举办的《表态——蒋志的一个展览》中的录像装置作品《颤抖》时,我们似乎看到一个开始挣脱地心引力,绕到这个冠冕堂皇的世界背后和大家开了一个荒诞玩笑的蒋志。这个录像装置作品中,七块投影屏幕上分别是七个不同的裸体男女,“他们都保持一个固定的表情或动作,比如笑着展开双臂,宣誓,阅读,时装秀动作,扮酷(模仿周杰伦)、持刀等等。他们都全身发抖。”这些动作其实囊括了我们日常生活中最主要的一些内容,比如微笑关乎礼仪,宣誓关乎政治或郑重,阅读关乎求知,时装秀关乎潮流,扮酷关乎反叛,持刀关乎暴力等。在录像中,这些不同的动作间本没有关联,让他们聚而成为一个整体作品的是每个人同样的“颤抖”。这个与身体有着绝对相关性的“颤抖”无疑在文化层面可以引起我们诸多的联想和思考。通俗的有林夕作词王菲演唱的《红豆》:“我们一起颤抖,会更明白什么是温柔”;文艺点的有西班牙电影大师佩德罗·阿莫多瓦的名作《颤抖的肉体》(中译名另有《活色生香》);而从生理的意义上更是有论者对“颤抖”抛出了“人造帕金森”的想象[1]。正如蒋志在作品阐述所说的,颤抖往往关联着兴奋的状态,“一般来说是情绪达到一个临界点造成对身体的不能自控”。而这种身体的“不能自控”在我们当代文化的象征层面,要么关联着多愁善感的“温柔”,要么关联着某种极具冲击力的肉欲狂欢。但在蒋志眼中,这种表面上看来被动的“不能自控”却往往成了人们无比适应、主动认同的存在方式:在颤抖中,我们不仅不觉痛苦,反而无比自在;在颤抖中,我们拥有理所当然的日常生活逻辑。就像帕金森病人一样,由于体内某种化学物质的缺乏,他们只有通过抖动才能获得放松感、自在感。维罗尼卡在评论蒋志作品《颤抖》时指出,当代人在当代社会的文化处境里对颤抖的迷恋,无异于帕金森病人的病态:“我们存在于这样一个系统,这个系统能通过刺激让人进入不由自主兴奋状态,人造帕金森,自发,不自然,但却自以为然:不可避免的哗众取宠,迫不得已的矫揉造作,难以言喻的借物抒情,情有可原的妖言惑众,不合适宜的揭竿而起,隐约其词的童言无忌…我们都在颤抖着,无视这种物理上的不舒服,而追随精神上的理得心安,因为在这个系统之中的我们,始终眷恋着那一瞬之间,‘自由’的幻觉。”

通过《颤抖》这个装置作品,蒋志想强调并一针见血指出的是:在颤抖中感知的“理得心安”,绝不是一种“自然而然”的状态,而是处于这个系统中的我们自以为是并“始终眷恋”的“幻觉”,是一种正如帕金森病人通过颤抖感知放松的“病态”。于是,在这个录像装置作品中,最具讽刺和黑色幽默意义的“闪亮点”就是那个在录像投影屏幕中并不可见的震动机。录像中的人们在颤抖中进行着我们日常中的各种活动并表现出一种并不自知的正常性、自然性,而我们却能看到他们的颤抖。作者正是通过设置踩在人物脚下的震动机而导演了这一场对“控制”的显影。可以说,蒋志的这一作品正是在对“控制”的具象化、艺术化的装置设计中折射了福柯的思想,让我们可以看到其理论中关于规训,关于微观权力等等重要议题在我们现实生活中最触目惊心的“演绎”。其装置加录像加表演的艺术表现形式,也在蒋志的“导演”中非常完美地融合成一个整体,共同完成了一次非常繁复、可以生发出无限阐释空间的表意实践。而反过来说,这些原本繁复的意义纠结,在蒋志的象征性排演中又获得了灵光一现、言简意赅的绝妙表演。正如拉康所言:“主体是一种自欺。”整个社会通过各种意识形态“装置”将每个个体召唤进一种主体认同中,让我们感受着作为主体可以“自由”选择的种种幻觉。而这个生产幻觉的意识形态装置正因为其精密、繁复,非实体的不可见,为我们理解自身设置了种种障碍。而在蒋志的这个作品中,我不得不说,人物脚下的震动机恰恰非常巧妙地为本不可见的意识形态装置提供了戏拟般的“实体性”还原,使得我们这些在“意识形态机器”的召唤中感受主体身份的个人,能够在作品如此清晰的“被控制”状态的展现中看到所谓“自我”的位置。

录像中的人们赤身裸体,仿若暗示了伊甸园中的亚当和夏娃,没有阶级、种族和具体身份。中国的艺术家终于可以逃离关于“中国”的梦魇,不再拿那些或古代、或近代、或当代的中国符号做资本去复制所谓的“中国当代艺术”了。在这里,蒋志站在了人类共同命运、处境的地平线上,用一种穿越生活表象和所有界线划分的锐利目光,进行了一场“扮演上帝”的实验,他用他的艺术探索为每一个认真思考生活和生命的人创造了一个邂逅和相遇的空间。在他的作品空间中与之相对莞尔之后,即使未必能在世俗的生活中与之相逢,却能欣喜地由此见证生命并不孤独。一件具有严肃思想和灵动表达的艺术作品本身就闪烁着一种独特的光芒,照亮此在。正如我在最初听到《被控制的颤抖》(后经作者审慎考虑更名为《颤抖》)这个名字之后,几近有一种看到本雅明所谓“光晕”的震动。

我认为,只有当人类有智力和能力将自我的真实处境进行如此深刻而又举重若轻的表达时,我们才有可能真正见到人类生活种种混沌之中的生命之光。而这,该是真正的艺术于自我表达之外的终极意义了吧。


[1] 维罗尼卡:《人造帕金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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