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蒋志这个人……

文/邱志杰    

  星期天,我和蒋志去潘家园古旧市场乱逛一通。潘家园是北京城藏污纳垢的疯狂渊薮,每到周六周日,来自天津河北的旧货收购者把他们走街串巷弄来的古董旧家什,瓷瓶皮影和假字画摊满了几万平米的营业大棚,向那些在人价目中挤来挤去的洋混子们漫天要价。我们显然属于那种摊主不太爱搭理的主顾,会为一件自己下定决心不买的破玩意儿费尽心机地砍上半天价,而凡是有冲动购买的东西基本上都缺少购买的决心。尽管如此,我们俩还是起哄般地各自买了一架俄罗斯望远镜,除了有迷彩的外壳显示着军用品的酷,还有一个带着镰刀铁锤标记的商标。我们都疑心这是俄国人为了向中国市场倾销而特制的怀旧兴奋点。

回到家里摆弄了半小时之后热情就过去了,我的望远镜一星期后就蒙上了厚厚的灰,两星期后就让我给忘了。   

一个月后的某日,蒋志打电话告诉我,他拿望远镜对着对面高层塔楼的窗户解闷时,偶然在一个窗户中发现有一个男子正拿着一副一样的望远镜盯着他看,对面的男子显然也已经发现了蒋志。就在可怜的蒋志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时,那位男子在窗口消失了三到四秒钟。当他重新出现时,蒋志发现对方换上了一副带三角架的单筒高倍望远镜,凶狠地对准了这边。这件事害得蒋志有一星期没敢开窗帘。   

由于住在筒子楼的单间里不敢开窗,蒋志的想象力突飞猛进。他也更频繁地给所有的人打电话编造某位朋友的小故事取乐,把朋友们弄得疑神疑鬼。我们的小圈子里因此形成了一种神秘的娱乐方式,用一种谵妄的语言溶解事实,捏造巧合与奇遇,混淆梦想与记忆。蒋志在下一个星期天又去了一趟潘家园。这次他买回了一个八成新的潘泰康单反120相机。从此开始一边勤快地写他的怪诞小说,一边弄出一些照片来。隔几天不见,他就会翻开那本影集,给你看几张得意的新点子,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   

蒋志的处女作是一组叫作《吸管人》的系列照片。这些天蒋志像苍蝇一样缠着我们几位朋友给他当模特儿。他不由分说地在电话里丢下一个时间,让你别出门,到时就会背着一个摄影包出现。蒋志从来都把摄影包当作纹身一样的随身带,因为他呆在北京的正当理由是深圳某杂志的驻京记者。但是这次蒋志还另外擒了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包,里头塞满了他事先准备的道具:用来制造科幻片和芯片效果的绿色灯光、水果、书籍等等。当然最重要的是一些饮料吸管。蒋志就靠这些摆布我们,让人通过吸管吸任何东西:洋娃娃、海报和另一个人的身体。我们在镜头前表演蒋志的白日梦,这是一种通过基因技术和生物工程进货的新人类,“从原人类的可悲境地里率先冲杀出来的先锋。”他们通过管子吸食任何东西,包括有生命与无生命的物质以及信息。蒋志甚至为这种臆想的族类编了西里西亚纺织工人式的国歌:“我们吸,我们吸,我们无所不吸。”我们发现,自己家里的许多摆设都成了蒋志的道具。这才发现,原来他打我们的主意由来已久。蒋志的艺术是一种把生活点化为幻想的系统的企图。在一个充满了噪音、浮土、民工和靓女的都市里,蒋志收传呼电话,采访,打车,和朋友吃饭,忙得不亦乐乎。被后现代主义,后殖民主义,后工业社会摆布得任劳任怨。但这个人从来不肯承认这一切是真的。他象一个阳奉阴违的阴谋家,在斗室里密新生的窗帘后面,搜肚刮肠地惧和捏造各种证据企图证明这一切都是不真实的。记忆是大家一起虚构的,体验是人工合成并批量生产的,真相的反面也是真相。摩天大楼是让成功者往上爬和失意者往下跳时产生失重感而建造的。事实上蒋志曾经在他的一篇小说里以现象学的精确考察分段描述了这种失重。那篇小说的结尾是从跳楼者身体上迸出来的眼球对自己的身体的观察。蒋志没有他的小说人物那么单纯,他不会以太写实的方式去体验失重和自我观察时的自由感,因为写作和摄影本身已经成了更真实的否定:只要我还在虚构,现实就对我无能为力!蒋志是认认真真按部就班工作的人。他不是留大胡子长头发的符号化要领化的艺术家。他平平常常一本正经地跟你交谈,心里可能正在一一想象你的数种可能下场并为此捧腹大笑。这个70年代出生的年青人,把惊奇戏谑、怀旧、探险、幻觉……等等七七八八的材料以不同以往的方式进行复杂的颅内装修。他是有意思的人,容易接近但不好理解,这种人其实不是幻想者,他直接是幻想的器材。   

由于拍吸管人总要把自己的妄想推销给别人,蒋志有点过意不去。我刚说过他不是强人所难的艺术家,所以下一次他找了一位对他的妄想来者不拒的柔顺对象。那是在杭州的小旧货摊上找到的,一个背上长着翅膀的小木偶。蒋志认为她是女性,给她取名叫“木木”。从此,木木开始表演很多蒋志自己不敢干的事(比如在空中飞行)和蒋志不好意思流露的感情。而蒋志自己就捧着相机,装成一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和叙述者。他的叙述轻柔而闪烁,甚至无视叙述的逻辑性和小木木的人格统一,完全忘了自己的身份是记者。   

木木身高寸许,手脸眼鼻俱圆,腰围略显丰满。她的主要职能是负载童话。聚集于她的小小身躯,经常会使周围的景物模糊消隐。木木站在高高的石柱上,望断江南凄凉的秋水。木木从深树洞中探身出来,通体素淡如风扫云开一轮初月。木木在古屋的废墟中长叹短嘘黯然神伤,木木从乱草丛中的蛛网中心向世界抛洒咒语和奇迹。她也轻松和温情,她也灿烂和明媚,但更多的时候是香尽月沉的忧伤。这种印象不知因为她是一个有一道裂纹的旧心灵。   

系列摄影《木木》有时让我想起《浮生六记》中那些万赖俱寂的月夜,那种平静与和谐通透今古。木木的世界成了蒋志随时可以从五浊尘世中抽身退回的桃源。这个尘世是一个庞大的迷宫般的潘家园市场,人们在这里讨价还价,精心盘算,买进卖出,用望远镜互相审视。木木浸透的不是一感情,而是各种感情。应该说,木木就是情趣本身。情趣是在苍皇纷乱的时代和坚硬如铁的事实前对自由和快乐的走私。情趣稍纵即逝,到处被事实和理性厉声喝止,有时象吸毒一样,要为短暂的欢乐付出巨大的代价。但情趣也正因此格外珍贵。我们这个世界怪事不少,可真正有趣的事情还有待想象。因此像木木这样纯真和幼稚的坚持浪漫是生活的本质,就反而是一种明智。蒋志是一个图像童话的叙述者。这种叙述并不请求人们的相信,而是用叙述的神奇本身来证明自由的可能。虚构象现实阳光下的一片帐蓬,偷偷地孕育霉菌,妄图颠覆生活。虚构不是现实,但是我们的未来和过去。   

如果说《吸管人》更多地是关于未来,《木木》就更多地是关于过去的。那是一些正在消逝的情感模式,这种感觉让我疑心自己的现实已经太多现代化了。这些浪漫非常偏执,而且更多的是一种中国古典文人的偏执,一定要细细地品味,一定要有一片自己的天地,一定要陶醉在恍惚的意境中。   

说实话我为蒋志捏着一把汗。象他这样的人,如果不幸生活在一个极权主义的社会,一定会被判定“有意思罪”,就地正法。幸好蒋志有他的相机,可以把他的梦想传染给我们。

1997年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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