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平丽》OUR LOVE——他世界

文/黄小璐

  《香平丽》里叙述的是三个年轻的孩子,他们分别是香香、丽君和平儿,另有的一个角色是饶饶。这个作品的片名听起来香艳、有脂粉和爱情的气息,片中的故事也正如此,但这四位主人公却偏偏都是男性。香香是一个从面孔、身段到一个手势一个眼神都极度女性化的异装男人;丽君则是胖胖憨厚的同性恋男子;饶饶是一个健壮的异性恋男子,却在不知情中爱上了香香,于是剧情的部分在他们三人中展开;在夜店异装跳钢管舞的平儿那条线索中,纪录跟拍了他口述这个圈子里的八卦新闻以及最终去做变性手术的过程。

天真的世界

  天真的世界是一个很容易自足的国度,每个生活在那里的人都是那片国度的小王子。天真的另外一重功效是它总能赋予严肃的作品以游戏性,游戏性是我们所在场的世界最宝贵的东西之一。

  正是因为天真使得片中的人物也许夸张怪诞但又自然不做作。在平实朴素和夸张怪诞的人物之间,浓墨重彩的总是后者;“在合乎中庸的优秀与矫枉过正的伟大之间,总是倾向于膜拜后者。” 在卡尔维诺曾经使用过的塔罗牌(Tarot)的体系里,这三个主人公都是“愚人”(The Fool)。愚人总是穿着色彩斑斓的衣裳,很时髦(Chic),也有点滑稽,他手舞足蹈、昂首阔步却在不知中正站在万丈悬崖边上,手持白玫瑰,纯洁且热情。愚人的精神状态混沌无知又狂乱兴奋,他象征着伟大旅程的开始,权利和经验都在他的行囊里,可他却不知运用。“愚”绝非是愚笨的意思,而是经验的缺失和对应现实残酷的迟钝。 

    但在天真、明朗的同时,他们的世界也很容易被外在世界认为是一个阴暗王国。作品所瞄准的内容和片头那段过耳难忘的歌曲《荔枝公园》(舸非作)很容易让我联想到白先勇的《孽子》和他笔下的台北小公园。台北小公园是一黑暗的王国,他们只存在于夜间,他们欢笑和哭泣,只有自己知道。而《香》不同,《香》里面的人物不受地点和时间的局限性,他们的极度日常化,他们下午起床,去工作挣钱,在阳台上眺望不可见的未来,在海边恋爱。在这里,没有什么阴暗而言,同性爱与异装的世界完全没有庸俗理解上的负面意味,在阿莫多瓦的影像(如《关于我母亲的一切》)所建构的世界里,也是如此。

    面对他们的脸庞和生活的一切细节时,你会想到“我们只有一个世界”的口号无疑也是一句谎言,你所以为自身所处的主流社会一切正常,但与他们的国度彼此之间其实只是一步之遥。所以尽管我不是同志,导演蒋志也不是同志,但我们对他们绝不仅仅是观看,更多的其实是体验。

 真实与虚构之间

   蒋志早年最为出名的作品是《食指》纪录片。后来他逐渐开始尝试各种不同类型的虚构、幻想性的短片。而在他的这部半纪实半剧情的影片中,很显然,剧情也即虚构的那一部分是发生在香香、丽君和饶饶那里,而纪实即真实的那一部分是跟拍平儿去做变性(隆胸)手术的那部分。虚构的世界里他们的爱情、调笑、悲伤和我们的现实世界是那么的相似,而纪实的那部分中平儿所经历的一切,他所描述的若干真实故事又随着他放肆不经的笑声显得那么的恍惚和传奇。真实与虚构(幻想)世界其实存在着严重的倒错,但我们都假装不曾注意。尼采在若干个世纪前就曾经说到,大意是,一般人都认为人生清醒的那一部分比较重要和真实,而幻象似乎危险和不可靠,但对于诗人来说,正相反,现实世界往往会比虚构幻象要更加荒诞和不可靠。诗人当然不仅仅是写作诗歌的人,诗的本意是文艺,所有的文学和艺术创作者,在这个年代都是诗人,而亚里士多德也许说的更为精确,他说“诗比历史更真实”。所以“半纪实半剧情”的定义的存在是给外界一个关于作品的简短有效的交代,但对于导演和有效观众而言,这不但不重要的甚至可能是相反的。

   因为现存的世界已经有着太多的定式(Fixity),而作者所需要做到的就是不断的对这些定式进行挑战,并寻找这种定式被推翻的极限。在面对香香的脸庞和他的一切时,没有人会把他当作男人,他真实的性别到底是什么?我们的性别到底是由性器决定还是由头脑?真实性别的可疑性和真实真实的可疑性(第一个真实是形容词,第二个是名词)是同质的,他们始终具有着内部的一致性。所以在影片中,我们不但可以看到面目模糊的性别和暧昧不清的人际关系,也同样可以看到逼真的虚构和荒诞的真实二者的结合。

选择的自主性

   在蒋志的作品里经常出现的标志性是具有童话性的玩偶,从最著名的《木木》到《贺岁片》这样的实验作品里,在《香》一片中我们也可以看到,里面出演的真人无论从外形到命运都具有玩偶性,也许这就是人存在的本质。外形上的玩偶感是他们夸张的语气和异装的幻觉感所带来的,而命运上的玩偶感则是更深层次的。当香香因为被饶饶发现了他的实际身份时,失去了一份他所希望得到的美好爱情,独自在海边吹起口琴,神情飘忽之时,我们可以强烈地感受到自由选择的虚妄感,香香在外形上和心理上都选择做了一个女人,甚至更甚,但在一个女人所需要的爱情问题上还是遭遇了失败,因为爱情终究还是一件双方的事。

   说他们是异类也好,说他们是酷儿也好,外界附加怎样的称呼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都在经历过某种自我认识之后选择了这样一条路,并为自己的这种选择而执著努力。每一种选择都会索取一个代价,但在很多代价付出之后,这种选择也未必能如愿。香、平、丽的世界和外部世界有某种隔断,他们的接触并不多,他们用自己有限的力量构建了自己的王国,可是每每在最关键的问题上,这层隔断会被瞬间打破,外界的势力无情地伤害着他们。我们都曾相信了萨特所言的“自由选择”,却忘了询问它的发生范围,在这个范围之外,选择的自主性还是被剥夺了,自由在人间最终受困。

 

雌雄同体

    蒋志放下固有的男性视角去体察这些人群的生活,使得影片不带固执成见,不带腐朽说教,自然且流畅。这种创作以及创作中与被拍摄者的认识、磨合阶段对于导演蒋志来也是一次体验。所以不仅是作品中的人物,要高质地完成这部作品,需要导演本身在心灵和精神上也是雌雄同体的。雌雄同体的气质对于艺术的创作始终是必须的,从古希腊的雕塑,到浪漫派的诗歌、歌德的论述、现代派的经典著作等等,他们都信奉伟大的心灵是雌雄同体的,它所能提供的不仅仅是性别上的跨越,更多的是对各种既定二元的跨越。柯勒律治曾说,伟大的心灵总是雌雄同体两性因素并存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只有当两性因素融合为一体时,心灵才会才华横溢,充分发挥其所有功能。如果导演本人没有这种心灵的感受力的话,我们也无法相信他可以如此贴切、从容地表现那一切。

   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在六十年代发表的《坎普札记》一文之新颖和独立使得坎普一词一跃而出并且再也无法被忘记。 坎普所强调的是趣味,这种趣味的认同是以雌雄同体为基础的,桑塔格说:“坎普趣味显露出了一种大体上未被认可的趣味的真相:一个人的性吸引力的最精致的形式(以及性快感的最精致的形式)在于与他的性别相反的东西;在那些颇有气概的男子身上,最美的东西是某种具有女性色彩的东西;在那些颇有女人味的女子身上,最美的东西是某种具有男性色彩的东西……与坎普对男性化的女子或女性化的男子的趣味相类似的,是某种看起来完全不同、然而其实不然的东西:一种对夸张性特征和个性风格的爱好。”影片中一身艳装、华美又雌雄莫辨的香香和丽君在房间里翩翩起舞的场面正是一次坎普的秀。他们化妆和穿着都精心修饰,造作又天真,音乐响起的瞬间投入且饱含激情的舞动起来,让人叫绝,正像陈冠中先生作解的那样“对某些非自然的人为造作的偏爱……真正‘坎普’的人为造作,必然是认真的、卖力的、雄心勃勃的,而且最好是华丽的、夸张的、戏剧化的、充满激情的、过度铺张的,甚至匪夷所思的。”这样的镜头在影片中不止一处,这也是为什么影片除了主题之外在细节的审美上也非常引人入胜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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